星期五, 10月 07, 2005





當天使行過人間

白晰玉腿以舞者之姿撩動著溪水,嫩紅的裙擺微潮,幾條鯰魚安心地穿梭在腳指間,略驚於少女的每一步。「你會像這些魚一樣一直陪在我身邊吧?」她問道。沒有回答。他只是像另一條魚一樣勇猛地游向她,吻住她的腿。山谷間迴盪著他宏亮嗓音唱出的情歌—誰能禁止我的愛?

就在那一刻,我對國片的感受被徹底顛覆了。

這是台灣導演鄭文堂獲2002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獎的劇情片「夢幻部落」(Somewhere over the Dreamland)。相對於其他屢獲國際影展的台灣導演,鄭文堂顯然不願耽溺於那使人費解難懂而曲高和寡的意識流風格;也不甘只成為草根到幾近與人零距離但不甚有美感的庶民小調。他的作法:用洗盡鉛華的潑墨山水,說一則好聽的故事。

故事起於一個泰雅族中年男子瓦旦,在一次從鷹架墜地後跛腳返回部落,從此自棄失意。十幾年後瓦旦意外被通知說有人拾獲他當年遺落的皮夾,他於是重新回到都市、重新檢視自己丟失的歲月。皮夾中他最在意的倒不是錢,而是當年與愛人里夢的合照。里夢和瓦旦青梅竹馬,曾相約共組家庭、種植部落的精神象徵—小米。但里夢離開了部落,從此沒了音訊。瓦旦尋至她後來的漢人丈夫,沒想到她又已經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。在那寂寞的夜,瓦旦偶遇一位在夜店上班的泰雅姑娘,在陰暗充滿酒精味的小房間裡,他對她傾吐小米田的夢,那怕那個夢已逐漸模糊。

鏡頭一轉,一位漂亮但憂鬱的年輕男孩小莫在電話交友站內結交女客,以肉體賺錢。沒有一丁點骯髒,只是太寂寞。小莫白天在壽司店上班、練習日文,同時還要照顧病老的父親,並憎恨拋家棄子的母親。他游魂似地尋找生命的意義,直到有一天,在電交中心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,告訴他一則故事。女孩是里夢的女兒萱萱,她習慣性地用電話向陌生人訴說她母親漂浪的身世,及哥哥殉情的悲劇。萱萱看見人是如何逃避真愛,或為真愛而死,因此她極度壓抑自身對夢想的渴望,深怕當情感如同她喜愛折的紙鶴一樣隨風起飛時,也會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。這兩個素為謀面的年輕男女,在一方包容的傾聽和另一方展露真心的情況下雙雙獲得了重生。他們決定一起去尋找天之外的小米田:那兒有夢想、有真愛、也有無限生命。

這是一部純然不造作的電影,是拍片二十年的經驗才能造就出的洗鍊。影片中有對生命意義的反省,有對原住民的親摯關懷,還有一點悲觀掩蓋不了的理想色彩。最重要的是,它真不難看!就像和我一同觀影的朋友所言:「把台灣那麼醜的東西,都拍的好美的樣子。」的確,曾幾何時,台灣在一般都市人的心中早就不是福爾摩沙—美麗之島,而是在大自然、社會、政治、心理各方面都烏煙瘴氣的擁擠之地。島上生活的人要不就是孤單古怪到自閉,不然就是汲汲營營於權與錢,我們的電影因此只能沾點這種都會的燈紅酒綠、男女之愛、社會倫理悲喜劇,少有像「夢幻部落」這樣既保有深度而又拍攝精良的電影。為此我不得不再次為導演喝采。

至於影片內的隱喻,我想大概不會難理解:像是小米田所代表的是原住民日常生活的總和,據說排灣族還以小米的生長週期來規劃一年四季的活動。至於原住民在漢人社會裡的困境,譬如只能淪為妓女或工人的窘境,也是值得深思的。最後一個原住民到平地後生下的第二代如何傳承接續那個母親的夢,算是呼應了影片的題目:那個有夢想的原鄉在彩虹的盡頭。為何是彩虹呢?其實是由於「夢幻部落」的英文片名,讓我聯想起著名的英文老歌 “Over the rainbow” ,歌曲的第一句就是 “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”歌曲內容也是在描述一個充滿夢想的女孩。這是名片「第凡內早餐」(Breakfast at Tiffany's)中的主題曲,是女主角奧黛麗‧赫本幻想美好生活時邊彈吉他邊唱的歌曲。她最後終於如願逛了珠寶精品店Tiffany,但也必須認份的回到她逃離的丈夫身邊,如「夢幻部落」中的里夢一樣,徒留給觀眾許多的感慨。

我老覺得里夢這種角色彷彿迷途進入凡塵的天使,在人間留下好多美好的回憶,但因為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生活,最後回不到天國,只好一輩子逃避人世情債。或許天使少的不是善良,而是勇敢。

鄭文堂導演最近剛推出新作「經過」,或許我也該甩開過去我對國片的負面印象,鼓起勇氣去看看、去支持。